一个北大毕业生决定去送外卖(一)

  文/张根

  1

  去年夏天我和女朋友开车回家看我父母,进门的时候全家人都在,他们问我路上是不是顺利。我女朋友说,张根一开车就犯路怒症,一路上都在骂旁边车的司机。我辩解说不是我的原因,那些人开车没规矩,跟急着回去奔丧一样。

  我叔叔在旁边乐了起来,对我女朋友说:“当年我在车上骂人的时候,他就和你一样,一直劝我不要生气。”我心想,我还有这么纯真良善的时候。

  回北京的路上,女友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刻薄的,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决定对世界上的傻X不再宽容的时候。她又问我,那是什么时候体重开始控制不住的?我说大概是决定对自己宽容的时候。她说,那你不也是傻X吗?

  人生在我25岁以后,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一个变化是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复读模式,自己和周遭的事物都变得似曾相识起来。虽然还没走完人生的后半段,但是观察在同一时空中不同生命阶段的人,从他们身上我印证了我的看法。

  我开始像我的父辈一样脱发、发福、健忘。我开始觉得每日坐在鲜亮的北京写字楼里,和当年在国营厂里机械工作的老一辈没有分别。我咀嚼明星的热搜、绯闻、八卦,和老一辈喜欢背后说邻居闲话也没什么分别。我用知识付费和旅行制造自己能看见更大世界的错觉,和他们用保健品安慰自己能健康长寿本质也差不多。

  到最后我可能也会谢顶成为一个社会中年男人,在一份安稳的工作中混到中层,每天的乐趣就是给自己找点附庸风雅的爱好,和看女下属的大腿,还有回家问孩子,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生活。

  父母把我供到大城市生活,但我并不比我的父母进步多少,想到这点时,我就觉得人生有点索然无味。大家总是遇到差不多的抉择,差别的只是场景,所以人早晚会被社会规训得一模一样,不会因为我享受了一些中产阶级的生活而改变。

  如果能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算是一件好事。但总有人整天吓唬我,就连这种生活都无法长久。常见的威胁包括,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时代不打招呼就会把你抛弃之类,每日话术翻新。

  这种掌控不了自己命运,总是寄希望于别人良心发现的感觉十分不好。为了解决焦虑,我做过很多尝试,比如灌鸡汤。之前看过一篇文章教导我不用怕,时间会给我答案,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奇怪的逻辑,就好像坐在考场里一段时间,答案就会自己解出来一样。

  不过我开始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面对生活其实和解数学题差不多,面对现实的条件,用学到的道理,得出一个对于未知事物的答案;二是很多时候,我焦虑的其实不是上下,而是左右。

  我人生出现的另一个变化,是自我意识突然开始强烈膨胀,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物表现出无限的信赖和溺爱,而对让自己的不快事物表现出否定和不信任。临床表现为喜欢骂人傻X。

  一方面有人不断地告诉我会阶级下滑,一方面我一个劲儿地讨厌这种焦虑,最终它们在我身上出现了无法调和的迹象。

  在女朋友出国后,我辞掉了坐写字楼的工作,去做了一名外卖员。穿上蓝色制服的时候,我对着玻璃里面的自己拍了张照片,心想:我现在已经来到了你告诉我的底层,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2

  在试用期和周末,外卖员不允许休息,经历了十五天的风吹雨打之后,我终于在周二获得了宝贵的一天休假。周一晚上我给一个老同学B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在明天晚上请我吃一顿涮羊肉。

  我们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落座以后,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跳槽了,最近在做一个case的due diligence。每天从早到晚到处跑,别人吃饭的时候,我只能看着,所以想找人来聊聊天。

  B表示同情,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最近每天都能在微信运动排行榜看见我,然后他也开始抱怨自己的工作。

  我说没关系,按照你们这种人的发展轨迹,干几年,然后和别人创业,40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他笑了一声,说:“那是媒体瞎扯,融资前开始让公关造声势,真正大佬都是闷声发财。不过最近我也有点想跳槽,但是年底了不太方便,想看三四月份时候的行情。”

  他问我是怎么跳的,我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开始描述经过:当时三个公司给了offer,一个是京东,一个是每日优鲜,还有一个阿里旗下的企业盒马。我本来想去京东的,但是出了点状况,京东在北京突然不招人了,我就去盒马了。

  他问我薪资,我说主要看个人努力,新人每个月五六千,京东稍微高一些。但是这里发展潜力大,能挣多少靠自己,上班离家近,关键是给配电动车,不用自己买。

  他说:“你们工资这么少,都不报销打车费吗?都是骑电动车?”

  我说:“当然了,不过前几天,大兴因为电动车充电失火了,现在电动车管理也严格了。”

  他问我到底在干什么工作,我指着桌子上的菜说,我去送外卖了。他大笑起来:“你们公司太牛逼了,是在调研新零售吗?”

  我说:“以上都是我应付熟人时说的,我就是去送外卖了。”

  菜上齐了,我又要了一罐可乐,一个玻璃杯和冰块。我把可乐倒进杯子里,它撕拉作响地冒着气泡,一口灌进去,几秒钟后一股强大的气流从我肺腑内喷涌而出,穿过酥麻的喉头来到大脑,天灵盖因为无法承受这份欢愉,而涨裂开来。灵魂在我头顶飘荡了好几秒,我才听到老同学的问话。

  “你为什么去做这个?”

  “不知道,”我开始涮肉片,“你知道什么是小黄瓜条吗?”

  “不知道。”

  “小黄瓜条是牛身上一块肉的名字,特别嫩,差不多可以生吃。”

  “然后呢?”

  “有一次,有个客户订了这个东西。我们是按箱领货的,里面会有好几家的东西,得先分捡。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小黄瓜条,正好有其他家的订单里有黄瓜,我就给他们塞进两根粗黄瓜,还觉得自己挺厚道。”

  “后来呢?”

  “后来客户要求退货,我就被主管说了一顿。”

  “哈哈,你没丢工作?”B笑着说。

  “没有,年底都缺人,他们不舍得赶我走。今年尤其缺人,你没发现最近吃外卖,运费都贵了?”我问。

  “那你们工资是不是也高了?”

  “美团和饿了么最近比较高,算上补贴一单能赚十多块,但我们恒定的,每单就是七块钱。”

  “送多送少都是七块钱?”

  “对,送袋子青菜也是七块,送五桶饮用水也是七块,远近都是七块。”

  “你们这个机制不合理啊,那谁还愿意送重的东西。”

  “我们不允许挑单,轮到谁就得谁跑。不过我觉得挺合理的,只要你跑的足够多,那你碰到好单子和碰到坏单子的数量会平衡的。”

  “就没有人投机取巧?”

  “有啊,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道德水平那么高,有些人拿到配送箱,发现单子太远不想跑,就偷偷扔一边再去排队领。后来现场监督看见了那个箱子,一查监控就把那人开了。”

  “你真的去送外卖了?”B又问了一遍。

  “有句话不是说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成为了程序员,我在送外卖,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不置可否地挥了挥筷子,说:“我觉得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使命,你既然已经接受了高等教育,就应该做点符合自己价值的事儿,除非你是想去体验生活或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人家每天过得比我开心多了,他们早晨醒来唯一的目标就是多送几单东西,下班后,回职工宿舍的路上,买点熟肉、凉菜、馒头,再来瓶啤酒。吃完和朋友吹吹牛,洗个热水澡。在北京每个月赚上八九千工资,干上几年回家,盖房、娶妻、做小买卖。谁帮谁啊。”

  “问题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现在确实工作压力大,但不代表我不幸福啊。他们不幸福的地方,你没有看到而已。你爸妈知道你去送外卖吗?”

  “不知道。”我说。

  “这不就完了,你要是真想追求幸福,你就跟你爸妈说,我送外卖去了,你看他们什么反应。”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不否认你的行为,我就是觉得有点偏激。虽然不知道你想追求什么,但是如果你去做原来的工作,未必找追求不到。”

  我笑出声来,他看起来有点发毛,问我:“你是不是最近信什么教了?”

  我没接话,而是给B讲了一个我送外卖遇到的最糟糕的一天。那天是我独立送单的第四天,之前都有师傅带。晚上我要去延静中街送单,朝阳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穿人行道走。

  等到快目的地时,导航告诉我要穿过一个大铁门,但那个铁门上只有一个洞,我骑电动车过不去。没办法,我只能再绕远路,最后又逆行了一段四环辅路才过去,结果订单超时了。

  监督配送的人叫小高,他给我打电话问什么情况,我说路上堵道儿,又不太熟,实在不好意思。小高说下次注意。

  当时我拿了两单,我想赶紧送下一单吧,我专门把送的东西提前装好袋子,这样就能省点时间,结果那晚太冷,手机一下子关机了,这下我又不知道送到哪里,还没法联系客户解释。

  我把手机塞进胸口想要捂一捂,没用,那种感觉就像考试前突击背名词解释一样,心里着急,又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没辙了,我心一横,拎着两袋子水果跑上楼,敲开刚才送东西的那户人家,磕磕巴巴地问我能不能给手机充一会儿电。那大妈心挺好,就拿进去给我充了一会儿,结果那单又超时了。

  一路上小高一直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想着赶紧回去给手机充电,再继续跑 。然后我又领了一单,是送去天鹅湾。我把客户地址都记下来,就算手机没电也没关系。

  到甘露园中街时,我在非机动车道上骑,后面有一辆宝马突然用远光闪我,想要从我这里超车,我没让。后来它开到我前面,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在我前面一下子停住了。

  我眼看要撞上去,赶紧捏刹车,转车把,结果连人带车摔倒了。车后座的箱子翻了,电瓶也甩了出去。那单也超时了。

  小高打来电话气得要死,说你要是干不了就脱衣服走人,不要给门店整体拉低业绩,今天就不用跑了,下班以后找主管说明情况。

  我感觉自己倒霉透了,跟主管老高说我要辞职,旁边小高补充说,他今天晚上连着三单超时。老高让我考虑考虑,说新人一般都会超时,这几天的超时他用自己的绩效帮我扛,但是五天以后再这样,就走人吧。

  “所以你就留下来了?”B问。

  “那时候我感冒特别严重,已经准备辞职了,但是第二天早晨我量了一下的体重,发现这一周我瘦了十斤。我想,就算是参加减肥训练营也值啊,然后我就留下来了。”我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回去以后,特别难过,后悔来这里遭罪。我就想起你了。想到你拿着大offer,在写字楼里过着白领生活,而我在外面整天挨饿受苦。万一哪天客户是你,我得多尴尬。再想若干年以后的同学会,你已经是江湖大佬,坐拥娇妻豪宅。我呢,每次进你们小区,客梯都不让坐,只能在货梯和垃圾一起上上下下。

  所以我就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要是也不开心,我心里就能舒服一点。”

  “你这是在黑我吗。”B笑了。

  “没有,在我心里,你就是从小到大每一步都不会走错的牛人,我挺羡慕你。我18岁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在跟着大家走。高考以后匆匆选了个专业,等到大学毕业,发现大家都去读了研究生。我为了能读研,又去学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也是。你说我偏激,其实是有点,但是我已经做了很多合理的事情,但结果对我而言,反而是不合理的,所以我觉得做点不合理的东西,说不定会有合理的结果,但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说完,我捞了捞火锅的汤水,看还有没有肉。

  “所以你现在还是很焦虑。”B问。

  我点点头。

  “那你在打破这种现状以后又想干什么呢?”B又问。

  我说不知道。

  “虽然从旁人角度来看,我觉得你有些儿戏,但这如果是你个人选择,我还是表示理解。”

  他很官方地为这顿饭做了结尾。

  B属于我认识的人里面最优秀的那种,好像天生对于人生充满了掌控力,因为和他交朋友让我有种自己也是这类人的错觉,但是二人终究不同。可以看出来,他对我的选择持有否定的观点,这让我有些丧气。

  走出饭店的时候,冷风把我有点晕乎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些。回想刚才的对话,我突然有种迷幻的感觉:它们似乎不应该发生在一间热气弥漫,声音吵杂的涮肉馆。

  3

  周三我继续上早班,五点半起床的时候,猫咪们还在睡觉,我给它们准备好粮食,添上了干净的水。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大腿内侧冻出了一片红斑,于是出门前又多套了一条绒裤。

  来到配送站差不多六点半,调度老刘开始点名。点完名后,老刘讲起安全注意事项,队伍里开始出现不耐烦的声音。

  老刘最近才从双井门店调过来,资历算起来不比我深多少。之前每天负责早会的老胡,是从十里堡门店实打实干起的。虽然都是东北人,但是老胡讲话富有艺术性,像解释为什么要严格遵守交规时,他会先把我们每天的收入开销算得清清楚楚,然后说如果出了交通事故,不仅跑不了单,弄不好还得赔钱。老刘就嘴笨一点,只会说:“你不守规矩,交警撵你不跟撵小鸡似的?”

  但我挺喜欢老刘,他为人耿直、好相处,爱对人掏心窝子。有一次,排我前面的配送员趁老刘不注意,挑了个大单子去跑。我跟老刘反映这事儿,说我跑小单子不要紧,关键是得按规矩来。

  老刘非常严肃地跟我道歉,表示以后这个问题不会再发生。我本意并不是让他难堪,所以那种严肃劲儿有点出乎我意料,我也只能同样严肃地表示了原谅。

  自那以后,他每次见我都会喊我“张根兄弟”,并唱几句编得不怎么押韵的小调,“张根呀张根,跑单从来不挑单子。”

  早上七点,我们喊完口号:您好,我是盒马鲜生配送员,正在为您配送订单,祝您购物愉快。开始正式拿单。

  顾客有时会前一天晚上预定,所以一夜积累起来,早班总能拿到好单子,但最多不过五单。每单固定七块钱,订单数量、距离远近、东西多少,都成为了影响收入的因素。所谓好单自然是大单,但是大单也不一定是好单,距离远的大单就不如距离近的小单。

  东到青年路,西到SKP,北到达美中心,南到四惠,我们门店负责十六个片区的配送。每次拿单对于配送员来说,是一个抽宝箱的过程。如果运气好,就会拿到五个订单,如果这五个订单还在最近的南二片区,那就更好的。如果这个五个订单份量也少,一个箱子就能装下,那么这种订单就是传说中的SSR,熟练工不消半个小时就能送完,35块钱轻松到手。

  当然也有运气不太好的,比如说抽到一单非常远的配送,用户还订了非常多的东西,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其实东西多,还不怎么可怕,最难过的无疑是给没有电梯的老小区送水。看同事绝望地把成箱矿泉水绑在后座上,成为了大家欢乐的源泉。

  早班,我还需要顺带解决早饭问题,有段时间我靠附近便利店的面包过日子,后来改成了吃附近小吃摊的土豆卷饼,国美第一城那里有晨光烧饼,猪肉烧饼和豆沙馅饼都很好吃,一块五的豆沙饼还能做出层次感;康家园那边有火烧卖,多买还送羊杂汤;六里屯的一条小巷子里卖有点油腻的甜团子,五块钱一袋子。住邦2000下面有给外卖员的优惠餐,十五块钱,四个菜米饭随便要,这是老高有一次看我吃麦当劳时告诉我的。

  我刚来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五个烧饼在排队领单,后来发现那是他一天的伙食。在送外卖以后,我花钱就以七块钱为单位,每次掏钱总要算一算又有多少单白送了。

  一般第一趟跑回去的时候,上中班的弟兄已经到岗。到处都是分拣货物的人,太阳穿过楼宇,在街道上洒下朝阳,配送站顿时热闹得像滩涂上收网的渔民在俯身整理活蹦乱跳的鱼。

  紧挨爱这城三期的门店,是当时和居委会百般争取,才被允许开张的。街上总能看到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还有遛狗的老头,孩子们时不时地朝着我们这里瞟一眼,家长说以后要是不好好学习,就会在这里送货。房产中介这时也开始上班,我最喜欢看他们一群人西装革履站在店门口,集体唱《逆战》激励自己。

  慢慢,我开始习惯配送员的生活,超时次数越来越少,道路也熟悉了起来,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大概方向已经能驾轻就熟,再也不用握着手机不停地在寒风中导航。夜晚送货也顺利了不少。在一次失手打碎苹果屏幕之后,我干脆换了一部安卓手机,节电模式能支撑一天的使用。我也能熟练地在电动车后座,用绑带把配送箱子捆得结结实实,它们再也没掉下来过。

  下班后,我就只剩下洗漱的精力,手机都懒得看,生活也因此变得规律了起来。体重在不断下降,身体素质倒是越来越好。我第一次换电动车电瓶时,搬起那几十斤重的玩意儿,直累地喘气,现在喊一声“走你”就能轻松完成。一旦送珠江罗马嘉园这种小区,为了赶时间,我得拎着一大堆东西跑步到客户家,这简直是一套完美的运动方案。

  每个月我可以有四天休假,但不能连休。我差不多在每星期的周中,就会休息一次。稍微睡个懒觉,起来后洗个澡,就去影院或者在家里看电影,然后一个人吃顿好的。

  在第二个休息日,我在家里看了《寻找薇薇安·迈尔》的纪录片。她让我想起了那个抄水表工刘涛。我印象中的艺术家分成两种,一种是从顶级学府毕业的学院派大师,通常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一种是初中没毕业,就走入地下的人士,这群人浑身上下弥散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在三、四线城市抄水表的中年男人,或者成天给人当保姆的阿姨会成为艺术家的例子。我有些好奇,到底拥有了如何鲜活的灵魂,才能从繁杂的生存中发现有趣啊?我想起来自己在学校的时候,也算是个摄影爱好者,最喜欢拍漂亮姑娘,编几句矫揉造作的文案,然后发朋友圈,等着别人喊大神。

  4

  和B吃涮羊肉已经过去了两周的时间,我们中间没有再联络过,一次在华贸中心送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他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摔倒在甘露园中街,一道金光从天而降,B出现在我面前,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能不能让我不焦虑。他为难地说这个恐怕不好解决,有没有什么实际问题需要解决?我说那给我钱吧,我要一个亿。他说没有问题,但他想知道我有了个这一个亿怎么花。

  我说,我先把父母送去海南度假,下辈子不用再工作了。让女朋友马上辍学回国,学医太苦了,两个人每天养猫玩。然后再去星河湾买房子,我已经实地调查过了,那里的环境特别好,冬天小区里也是绿油油的。旁边还有一个私家公园,房子里面,每个房间都放上音响,客厅用丹拿音响听交响乐,书房用世霸小情人听提琴。我还要买徕卡相机,以后每天什么都不干,像大师们一样在街上拍照,专门拍乞讨的,有深度;我还要买三辆车,一辆有驾驶乐趣;一辆能穿山越野。还有一辆商务车,和家人一起出去的时候开。

  B听完挠挠头,说:“那这不太够啊,在北京得三个亿才能实现你的理想。”我说:“我不贪心,一个亿就行。”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一直在琢磨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午配送站一阵骚动,原来工资到账了,而且因为快过年,还给所有人预支了一些。大家喜气洋洋,互相对比,我打开自己的账户一看:5718块。

  我给女朋友转了5000过去,她问因为啥,我说:“我没啥花钱的地方,你在国外用钱的地方多,前几天你不是说Tory Burch正在打折,你去买吧。”

  她笑个不停,我说你笑啥,她说这件事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外卖小哥寒冬工作供女朋友国外买包。我说,你这个标题一看就没有阅读量,应该是:女留学生国外疯狂购物,男友在国内送外卖赚钱苦苦支撑。

  她收了钱,说给我买了围巾和风衣,过两天找人带回去。我问她愿意嫁给一个外卖员吗,她说不愿意。我说你这样子会被社会道德谴责的,她反问我会娶一个女外卖员吗。我说,如果像你一样美可以考虑。她说,那你滚吧。

  算算这一个多月我送了800多单,这个量算是很少的了。那段时间,我们门店每天平均送单量是35单,老员工每天可以送五六十单。当时来应聘的时候,中介给我了两个选择,一个是十里堡门店,一个是双井店,二者的区别是双井店因为新开业,可以提供每个月4500的保底工资,十里堡店跑多跑少全靠自己。

  很多人都选择了双井,我说我要去十里堡,中介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工作经验,还是选择一个有保底的,先适应一下。当时我正和自己拧巴,说我不怕吃苦。

  之前我问女朋友,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她说是不是想减肥,我说不是,我来寻找一个我还不清楚的答案,她说要是找到了就告诉她。

  当天大家的话题都围绕发钱的事儿,有人嚷嚷自己多被扣了住宿费,有人抱怨还完信用卡就不剩多少了。之前带我的师傅,这个月发了9000多,不过他的脸比我刚见他的时,被风吹得更加黑紫。

  和我同一时间来这里的人,都比我发的多,下午我和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C闲聊,因为是同届之情,在这里都没什么认识的人,所以稍微熟络一些。

  他问我发了多少钱,我说五六千,他说咋这么少,他说他有七千多,我说可以啊,正好回老家过年,他说不一定回去,老婆还在北京住院,春节期间可能还要观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他闷头抽烟,抽完以后,他又递给了我一支。我说我不抽,他说,抽吧,一会儿天黑,就起风了。

  C之前是一个保险培训师,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职业,但是C说话好听,又会来事儿,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是在老胡的新人安全培训课上认识的,老胡说大家都是一批进来的,相互认识一下,以后有个照应。大家听完都无动于衷,只有他微笑着环视四周,和我接上了眼神,从此我们就算脸熟。

  老胡在讲如何处理追尾事故时,C显得非常懂行,他说有时候宁肯撞豪车,也别撞普通车。豪车车主都是有钱人啊,比尔盖茨上街从来不弯腰捡钞票,不太严重的事故,他们就懒得计较了;而一般车的车主,都是我们这种工薪阶层,十几年买一辆车,碰一下得心疼死。

  那句“我们这种工薪阶层”让人听着舒服,不过转念一想,我千方百计要跻身的中产阶级也真是可怜,不仅被有钱人瞧不起,被自己人吓唬,还得被“工薪阶层”暗地里说小气。

  在这里干外卖员之前,大家的工作千奇百怪,有专门干配送的,哪里补贴高就去哪里,闪送、外卖、同城小龙虾、快药,什么都干过,改送盒马的原因,是这里单量稳定,没有抽水。

  这里大多数是进城找工作的青年,可能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难,有人第一天就和老刘掐架,把老高气得当场开除了他,我猜想小伙子是不是也进入了看谁都傻X的人生阶段。

  老高也是个传奇,据他说自己15岁就从东北出来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但是他现在最常出现的状态,是坐在办公室里拧眉瞪眼,看着苹果电脑,心想怎么才能把门店超时率控制下来。

  这里年纪最大的外卖员已经45岁了,我们的头盔上都写着“盒马鲜生”,而他的头盔上写着“盒马外卖”。每次被人问起原因,他总是略带骄傲地给人讲起,他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工作。

  也有打扮俊俏的小年轻,个子高高的,从来只戴一个硕大的摩托车头盔。在我拼命把厚衣服往身上套的时候,他只穿一条笔挺的牛仔裤,每天围着一条巴宝莉格子的围巾,威风凛凛的样子,从远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有一次我在休息室里喝水时,听到他给大家讲一个外卖员,如何因为送单认识了一个姑娘,从而在北京二环拥有了一套住宅的故事。

  想想互联网也挺公平,给了大家一样活下去的机会。

  来源:根张(ID:zhanggenson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