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

  文/杨熹文

  一个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给我留言,每个字都能听得到委屈,“姐姐,我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做得特别用心,特别努力,可还是得不到同事和领导的认可,大家总是排挤我。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听别人说,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坏人特别多,现在总算见识到了。姐姐,你刚毕业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如果没有人提醒,我差点没发觉毕业已多时,成年人世界里的时间太狡猾,稍有不慎就有让人荒废生命的风险。从出国到今天的四年里,我也有曾经满腹委屈伤心流泪的时刻,就如同这个对人性失望的小姑娘,觉得天底下尽是落井下石的人,可是对比着自己与很多人的从前与现在,发觉每一个人的生命在这四年里都因着自己的努力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我也同样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

  我的朋友小鸥四年前刚刚成为办公室新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在通讯软件上联络我,说得话大致都一样,无外乎是在事业的最开始受了挫。她说,“我每天最早去办公室,打扫好卫生浇好花等着同事来,有时还给元老级的同事备好一杯热咖啡,可是恭恭敬敬端过去的时候,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哩。”又或者,“我同经理一起加班到八点半,饿得头昏眼花两脚发麻还要去赶公交车,可经理连问也不问我要不要坐顺风车。”更崩溃的是,她说起唯一一个不用早起加班的周末,办公室比她大两岁的姑娘命令一般地通知她去公司,等到她手忙脚乱地到了公司里,那姑娘把厚厚一沓资料丢给她,连礼貌和客气都省略得干净,“哎,你帮我把这个做了吧,我家有事,要赶着走。”

  四年后,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在公司以各种理由把绝大多数女员工辞退,她是所留下的不多的女性之一。办公室新人每天为她备好一杯茶,满眼都是笑“姐,你看这个文件怎么做?”有时留下来加班,有男同事献殷勤“小鸥我送你回家啊!”她轻轻笑,“哦,不用了。”一转眼钻进白亮的轿车里,潇潇洒洒地开走了。周末时她依旧偶尔去加班,却只是为自己的团队和业绩,哪有人再敢把厚厚的一摞资料丢在她桌角,人人都向往着成为她。

  同样的四年前我的朋友萍子决心去北京做北漂一族,贫穷时一度委屈着自己,连心都悬在半空地生活。别人热心地介绍她去相亲,对方刚坐下便已露出那条粗厚的金项链,一张嘴就是这句话,“听说你家不是这的呀,我有两套房子,钱是不愁的,就想找个姑娘一块过。”后来经历的几次相亲,比那一次更糟糕,中间人很抱歉也很直白地告诉她“真对不起,人家说你挺好个姑娘,但就是外地的,工作不稳定,每个月就三千块钱工资,这成家了怎么过呀?!”她周末去商场闲逛,被导购紧跟着生怕她顺手牵羊地拿走哪件标价五百块的连衣裙。她在距离公司两个小时公交车路程的地方和别人合租了房子,连续几日被狂欢的租客吵得不得安生,她无奈之下推开门,轻声说“请问可以小点声吗,我明早还要去上班。”人家竟然斜着眼睛告诉她,“呦,有钱你就别住这呗。”关上门,外面又是一阵刺耳的笑。

  四年后,她在同一个城市买了房,虽说只能付上首付,可这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别人不再称她是剩女,而是“成功的女性楷模”,因工作结识的高质量男人让她再没了相亲的时间。她去商场买衣服,也不用再莫名地觉得心虚,那些导购看见她衣服上的logo,笑容又堆了一层,讪讪地跟着她“您的气质好,穿什么都好看。”她不用再和别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晚上在浴室里泡个舒服的澡,没有人再吵着她,说那些令人伤透心的风凉话。

  一个网上结识的朋友阿兰四年前毕业时追随男朋友去他的家乡城市,整整半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在家中看肥皂剧吃薯片偶尔投投简历,整日穿着睡衣抱紧ipad过主妇的生活,不自知已经胖到了巅峰状态。这安逸让她忽略了男友嫌弃的眼神,直到有一天他向她坦白自己已经有了另一人,这男人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限她一周时间搬出去。她所有的财产不过一只行李箱,剩下的一切原本都依附着男朋友,阿兰哭着挽回这段感情,在这段晴天霹雳里几度差点哭到晕死过去,可是男朋友嫌弃地冷眼看着她,他那新的姑娘也已经大大方方地走进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呦,这还赖着呢啊?!”阿兰站在陌生城市的街角,人来人往,多么热闹的大都市,竟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以接纳她。

  四年后,她在这个城市已经扎了深深的根,把分手后的全部时间都投入职业生涯里,终于发现工作比爱情来得可靠。她没有了看肥皂剧的时间,只肯把时间用于健身房和游泳池,身材好得不亚于瑜伽教练,令同学聚会上的朋友惊讶地认不出。当年的男朋友也数次找来她,热切地说着挽回的话,她只是告诉他,“对不起,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能没有你的人。”她已经和多金又帅气的海归男友订了婚,无暇去顾及那段营养不良的旧恋情。

  四年前我办理出国手续,一副学生的青涩模样,穿梭于各个公证处,在拥挤的人群中低声下气地求着一个另一个人。总算出了国,生活也没有让我轻松地过,我以一个典型无依无靠的中国人着陆的姿态,半悬空地过日子。我没有绿卡,为攒学费在华人开的中餐馆打工,自动为自己的人工费打了半折,抬头就撞见老移民的傲慢和冷漠;我没有钱,吃泡面住最廉价的房子不肯坐公交车一个人下狠心走夜路,连遮带掩也盖不住自己的贫穷,只听见“这么辛苦还出什么国啊”的尖利声音,却连个施舍分毫拥抱的人都找不到;我没有一技之长,像浮萍一般没有抓牢的依靠,每个晚上担忧着明天,这生活中意外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如惊雷一般破坏着我的生活,那些歪瓜裂枣有几个臭钱的男人在我身后等着买青春。

  四年后终于在国外扎根,结束半悬空的漂流生活,一个人跑到陌生的城市创业,穿梭于政府部门和搜寻新生意的路上,做自己的老板工人与会计,邮件里塞满老移民的问候与咨询。我住在房车里,闲时写字旅行,消受当地人七十岁之后才敢拥有的人生。那些歪瓜裂枣有几个臭钱的男人退后一步,假装高雅地谈着诗,我昂起头的那一刻,他们知道无法用金钱来收买我的青春了。

  记得和朋友讨论过在出国最初曾经受过的委屈,朋友感慨说,“其实我们也该知足了,幸亏生而为人,这如果是在动物界,就我们两只小绵羊,早就被吃了!”我心生感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到哪里不都是适用,在我们残酷的社会里,一个人单靠直觉就知道最弱者在哪。

  我曾经质疑过人性的残酷,却发现这质疑是如此无力,那些年遇见无数坏人,他们给我多少委屈,多少眼泪,令我下无数遍“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却也让我看清楚,努力是唯一解脱的方式。这生活每达成一个新的高度,仿若身边就减少一个坏人: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得以留在异国生活,那些说着“真见不得明明留不下来还死撑着不走”的人不见了;赚了钱,那些天天说着“呦,都这么不容易了还不找男朋友啊?!”的人不见了;换了好的居住环境,那些说着“这么便宜的房租你还要天天洗澡?”的人也不见了……生活用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方式告诉我,坏人很多,是因为自己很弱,他们一眼看穿了我的窘迫,这窘迫出卖了我的弱小,它被放大被利用被娱乐,掩盖住人性所有的闪光点。这也让我懂得,一个人,唯有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利,才有被重视的资格,才会做出最有力最有尊严的反击,否则无论你逃离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会发现那里的坏人特别多。

  这生活中有那么多我们看起来春风得意的人,我们常常以为这是幸运,可没有人知道他们用四年还是十年来打磨弱小的自己,变成如今这光彩的一个人,就像没有人问小鸥四年里熬多少夜准备一份份资料,也没有人知道萍子是如何拼命赚钱又省吃俭用,以及阿兰什么时候把别人用来玩乐的时间放进了健身房……我们唯一能看到的是,她们身边的人似乎特别友善平和,这世界对她们来说没有苦难没有艰难只有温柔与浪漫。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回复这个二十三岁正失落着的小姑娘,最后还是删掉了之前写下的长篇大论,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

  这几个字缺乏温情,看起来冰冷,却是生存的至大道理。生活中还有更多的残酷,需要一个人亲自去理解,而我相信,这个初入社会的二十三岁小姑娘,总有一天,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会让那些曾经的坏人,越来越友善。